胡赤骏从事艺术创作已经有30余年了,他是广州美术学院油画系恢复高考后第一批77级学生,由于资历老,圈内人都习惯叫他老胡。其实老胡一点都不老,在他上大学的时候只有17岁,比同级有的同学整整小了10岁,所以老胡其实是属于60后这一代人。
老胡的家临着一片平湖;一个平台从岸边延伸出湖面数米,让人产生从上面一跃而下,扎个猛子的冲动。这让人想起大卫·霍克尼画面中描绘的那些水花四溅的场景。生活似乎就应该这样,在平静的背景之中,不时有几个激情的浪花。但除了平静的一面,生活也有流变的一面;平静需要打破,流变却需顺遂,就像孔子曾经看到的那个游水好手,偱性自然,顺遂水势,卷入激流漩涡中消失许久,却能从几百步外浮出,优游如初。如果艺术是一条河流,老胡一定会赞同那个游水好手的态度,深晓只有顺遂激流,才能打破平静,因为流变和宁静分别是艺术,同时也是生活的两个侧面。
这种生活态度弥漫在老胡的绘画中,通过他的绘画语言自然地流露。自1992年的《广州旧城》系列以来,他绘画处理的主题几经变化,从面临拆迁的老建筑,到半抽象的人物,到各种日常的生活场景,再到姿态各异的骏马,但这些作品都标注出艺术家绘画语言稳定前进的一个方向。对艺术家来说,他想描绘的对象或他想说的话,是从属于,或者说已经蕴含在他描绘的方式或说话的方式之中。语言在传达内容的同时,以其自身的形式结构,也就意味了一种态度。
老胡笔下的对象都处于流变之中。如果说在1992年的《广州旧城》系列中,这种流变状态在内容(老建筑被拆除)和语言的上都有体现,那么到了后来的《半抽象人物》系列和《幻动》系列,这种变化状态则已经升华到单纯的语言层面:绘画的具体母题已不再是指涉变化的关键;现在绘画语言本身就述说着流变。他不喜欢用清晰的块面去描绘静止的对象,而是将一切都处理为一种变化中的状态。就每个细节而言,他的绘画充满了不确定性或任意性:不连续的笔触,复合的色调,反复遮盖的层次,模糊甚至是被打断的边缘。但这些细节加在一起,却明确地标示出一种流变性。生活和艺术都处于永恒的流变之中,老胡恰好将这种流变还原到画布上,而避免对其进行过分地解剖、拷问,或质疑。不管是旧建筑还是骏马,老胡都泰然地,顺遂地将其放置在自己的画面上。他的绘画语言就是这种不确定的细节和流变的大势的结合体。
比划一种态度,已经是当代艺术创作中一种非常常见的廉价策略,以至于现在“态度”需要重新定义,才能维持当其“成为形式”(哈罗德·泽曼)时获得的公认价值。老胡并非用自己的绘画去比划,或者传达一种态度;是他的态度决定了他画布上的每一个笔触肌理和形式色彩。或许,别人是否能通过他的绘画来了解他的态度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这种态度让老胡自己妥帖而自在,滋养着自己的艺术和生活。这种内省的绘画在形式力量和思想深度上都超越了当代那些肤浅的、呼喊口号式的绘画。这一切都源于艺术家本人对生活的热爱,和他对生活之流变的积极的顺遂。这种生活的顺遂尤其体现在老胡对“物”和“我”的关系的处理中。在生活高度物化的今天,抗拒物的影响已经不再可行,现在的问题毋宁说是如何在物的包围中,仍然安然获得自我的价值和意义,而不被沦为物化的对象。为了远离都会的喧嚣,老胡选择了距广州一百多公里的北郊,在一座有湖的山头上构筑了自己的居所。对他来说,只有懂得“如何生活”,才能懂得“什么是生活”。在物的环绕中,如果执著于追问“什么是生活”,那就只能陷入一个死循环,在其中一种物连接着另一种物,构成一个扩散的网络。不管愿不愿意,我们的生活已经被物化,所以更重要的是如何生活。在艺术中,这就体现在对绘画对象的处理方式上。是将对象处理为一个凝固的时空中的物体,还是将其处理为一种在过去和未来之间一个片刻?
早在1985年研究生时期创作的《群体》中,老胡就已经开始尝试在描绘人物时进行解离,将整个场景化为一种浑然一体的存在,在其中肌理构成将所有元素统一起来。到了1986至87年间的《藏民》系列,早期探索中那种明显的实验性有所减弱,但画面的基本构成方面仍然保持了《群体》中那种用肌理统一整个画面的方式。这一直延续到2004年以来的《幻动》系列中。这种处理方式的意义是,尽管每个局部的肌理都是变化的,多样的,甚至是任意的,但艺术家能够将这些局部统一起来,组成一种坚实的图像,同时赋予这个图像一种动势。“物”可以被视为一种稳定的客体,也可以被视为永恒的变化之中表象的一瞥。不同的看法暗示着不同的看世界的方式。对老胡来说,“物”是变化的,而不是静止的、固定的、界限清晰的,因此在其构成的世界中,解放之道,或者说诗意的安居之道,不在于对“物”的正面直接反击,而在于顺势而为。对抗持续变化之物是不可能成功的,因为上一秒钟我们还在寻找其弱点,而下一秒钟就发现对象已经变化了。在对抗物的同时,人其实陷入一种更深的“物”的摆布之中。对于持续的流变,伟大的对抗方式是顺势而为,始终不为所动,应变自如,唯此,艺术家才能褒有自我的持存,而不陷入和外物无休无止的纠缠中。所以,老胡的绘画就是在反复的对流变的顺遂之中,不动声色地寻求“我”之为“我”的真实。
也许“物我两忘”的理想在今天已经很难达到。但不为物所困,牢牢把握自我,或许是很难得但仍然可行的一条途径。老胡正是沿着这样一条轨迹在前行;在他这里,生活和艺术已经融为一体,两者已经失去了泾渭分明的界限。他自由地出于两者,以艺术之心对待生活,以至于他湖畔小楼的设计手稿都可谓完满意义上的艺术品;复以生活之心对待艺术,创作出如此潇洒自由的作品。他的生活和艺术,都是一种见证,见证他优游在这个物的世界中,时而一个猛子扎进生活之平湖,时而又从艺术之激流中浮出,轻松而自由,宛如闲庭信步。
老胡最近一直在画红色的骏马,他甚至还养了一匹马,每日观察,与之朝夕相处中体会到的每种点滴的情感,都化作画布上的语言与创造。在生活与艺术之间,那些红色的骏马——赤骏——宛若跨越者,而“物我兼得”,则是老胡的真诚现实选择。在今天这个时代,活得真实,画得真诚,才是艺术最为重要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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